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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711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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骨销

　　 [一白骨半遮面]
　　
　　“孟家的小姐或是没得救了！”迎来客栈的老板一面拉起半边门，一面伸手去拨拉红漆木门上贴着的早已经发黄残破的纸片。那纸片上污迹斑斑，想来在这客栈的木门上已经贴了有几个年头了。悬榜只剩下巴掌大小的一片，仅存的一个角上略有些霉烂，斑点反倒比字还要清楚些。
　　
　　老板捋平看了看，把那纸片揭了下来，团成一团随手扔了出去：“不是我宅心仁厚，早就用财神把它盖住。现在倒好，他孟家上万两银子平白送了出去。”
　　
　　纸团啪的一声落在乌衣巷口的青石路上，被秋风吹的满地盘旋。忽然，一双洁白的布鞋踏在了上面，那脚步蓦地停了。夕阳从屋顶斜斜的照过来，余晖悄然向人身后远走。那双布鞋的主人好奇的弯下腰，把它拾了起来。
　　
　　那是一双修长而稳定的手，十指白皙而灵活。纸团在他手里打开，好象一片落叶被抚出脉络。一个年轻而温润的声音轻声念道：“……天妒红颜，雨打败枝多，花容失色，苦无傅粉处。病魔虽扰弱质，杏林终有国手。丹药若出灵芦，珠玉必满囊屉……”后面的字被油污了，有些模糊不清，那人仔细辨认的一会儿，仍读不出。纸片的落款是“孟柳香”，下面似乎还有地址的，可惜纸片的那个角已经残缺。那人想了想，把那纸片折好放进怀里。
　　
　　迎来客栈的老板倚在门口看到了，不由冷冷一笑，道：“这位小哥，那悬榜已经作废了！”那人一惊，白净俊秀的面色猛然变了：“怎地作废了？莫非那小姐已经不在人世了？”老板嗤了下鼻子道：“那倒不是，不过料定是治不好了，便也不须枉费气力了。”
　　
　　那人舒了口气，紧了紧背上箱子的带子，道：“敢问大叔，那孟家小姐得的是什么病？”老板叹了口气，这下倒有一丝惋惜的模样：“好好的一个富家千金，偏生出娘胎就带着一块胎记，而且还长在右边脸颊上。起初只有鱼鳞大小，年纪越大，那胎记也越大，姑娘长到一十六岁，那块胎记已经有碗底大小了。单看她左边的脸，谁不以为是天仙下凡，但是若是不小心看到她右半边脸，能吓退千军万马。难怪孟员外忧心如焚，四处寻访名医了……”
　　
　　“唉……”那人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：“这样的女儿家，谁不希望她能笑靥如花，做父母的怎会不急？恐怕那姑娘自己也难过极了。”老板斜着眼看了那人一眼，慢条斯理地道：“孟小姐本来倒是不怎么难过，不过这几年下来，怕是十分的难过了。”
　　
　　那人诧异道：“这又是为何？莫非小姐思量着嫁人了？”老板摇摇头，上下打量了那人一番，见他一身白衣胜雪，眉目清秀俊朗，举止斯文，尤其是一双眼睛，更是含情脉脉，不由笑道：“到底是年轻人，总是想着谁家的少女不怀春。那小姐倒不急切嫁人，可是她的父母却急着把女儿送出去。虽说只有一个宝贝女儿，可心里难免不把她当妖怪看待。本想着医好女儿半张脸，不想请来的郎中一个比一个不中用，还乱下虎狼药，可怜那孟家小姐如何受得住？短短两年下来，另半张脸却也不能示人了！”
　　
　　那年轻人听着，不由怔怔的落下泪来：“倒是难为了这姑娘。敢问大叔，孟家如何走法？”老板咧了咧嘴，道：“小哥，你不是本地人吧。这乌衣巷，天塌下来都是一个孟字。”年轻人胡乱抹了把泪，叹息道：“可怜这小姐身不由己，平白受了许多煎熬。医者父母心，小可说什么也要去试试。”
　　
　　老板扫了他一眼，懒洋洋道：“重赏之下必有勇夫，总没个例外。可惜我不是个行医的，不然也去撞运气了。你沿着青石板路一直向前走，见到最大的宅子，便是孟家了。”那年轻人听那老板语带不屑，也不以为意，微微一笑，道一声谢，大步朝前走去。
　　
　　[二忘川水孟婆汤]
　　
　　陆歧的手终于拍落在孟家的硕大的门环上。
　　
　　孟员外夫妇端坐在红木太师椅上，上下打量着他。眉如峰攒，眼若点漆，身型颀长，十指白皙而灵活。不错。孟员外点了点头。陆歧微微有些紧张，浑身上下突然就不自在起来，他的手扶着摸在药箱上，这才沉住了气。
　　
　　孟员外抿了一口茶，淡淡道：“陆大夫年纪轻轻，行医几载？”陆歧吸了口气，道：“小可不才，三岁读医书，七岁随家父出诊，十岁独自行医，迄今已十载有余。”孟员外挑了挑眉，道：“时日也不短了。可陆大夫知道小女的病是十分奇怪，行医数十载的大夫也束手无策，反而医得雪上加霜吗？”陆歧点点头，道：“小可略有所闻。不过，小可并不为重赏而来，只想为小姐的病略尽绵力罢了。”
　　
　　“哦？”孟员外放下手中的杯子，叹了口气：“老朽对小女的病也不抱任何希望了。近两年，出入的大夫几乎踏平了老朽的门槛，煎出的药渣倒满了沟渠，蒸腾的药气蔚然成云，小女的脸却愈加不堪。最近不少大夫见了小女的样子就落荒而逃，陆大夫还执意要治吗？”
　　
　　陆歧心中一疼，好似被人狠狠的揪了一把：“小可愿意一试。”“老爷，你就让他试试吧。”孟员外夫人抹了一把眼泪，神容哀绝。半晌，孟员外点了点头，站起身来：“陆大夫随我来吧。小女最近脾气有些糟糕，陆大夫还请多担待。”“无妨。”陆歧作了一揖，缓步跟在后面。
　　
　　孟小姐的绣楼独立在繁花似锦的后花园里，花气袭人，药臭却冲天。
　　
　　“小珀，娘来看你了！”孟夫人缓缓的推开那扇木门。木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，仿佛已经许久没有被人打开过了。“娘，你等等！”一个尖细微弱的声音轻声应了一下，然后屋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。
　　
　　孟员外轻咳了一声，道：“夫人，你陪陆大夫进去吧，我先回去。”孟夫人向里张望了一眼，忍不住低头抹了抹眼泪，道：“老爷，我也不忍心进去。我陪你回去。”说着，提高声音对屋里的人道：“小珀，今天来了个新大夫治你的病。你别害怕。娘，娘先走了，改天再来看你！”“好的，娘，您慢走！”里面的声音明显带着失望，声响也蓦地停了。陆歧呆立在门口，心中有说不出的悲哀。
　　
　　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，屋里的人终于忍不住幽幽的叹了口气。陆歧口中一苦，涩声道：“孟姑娘，我可以进来了吗？”一阵慌乱。啪的一声，似乎有什么摔在了地上。屋里的人迟疑了一下，道：“是新来的大夫吗？请进来。”
　　
　　陆歧鼓起勇气，走了进去。屋里厚幔垂帘，密不透风，门还没关上，夕阳就不在里面流连。陆歧闭了一会眼睛，再睁开时才有些习惯。屋子一角蹲着个香兽，但是只吞吐灰尘，只有药味不绝如缕，习习扑面。陆歧嗅了一下，不由皱起了眉头，这些药哪里是女孩子能吃得的？年轻的女孩突然轻声笑了：“大夫终日和药草打交道，不会不喜欢闻到药味吧。”
　　
　　陆歧看过去，只见一个女孩侧坐在牙床上，脸上严严实实蒙着一条黑巾，只露出两只眼睛。她的眼睛闪烁不定，好象水中的涟漪一样不可捉摸。女孩似乎有些紧张，一只手按在右颊上，另一只手揉着衣角。
　　
　　陆歧看见她垂在床边的脚下倒着一面铜镜，想来自己进来之前，她已经偷偷看过自己的样子，心中不由一酸，道：“孟姑娘，让我看看你的脸。”女孩的身子不自觉的往里缩了缩，手却按得更紧了。
　　
　　陆歧心中一叹，柔声道：“你别担心。来，把手拿开！”女孩迟疑了一下，轻声道：“你不怕我吗？我的脸我自己都不敢看，看了镜子都拿不住。我爹娘以前还来看我，这几个月已经很少来了，因为他们也开始把我当妖怪了。这一个月，每天都有大夫慌慌张张的从我眼前跑掉。你知道他们喊什么吗？他们惊叫妖怪，妖怪。”女孩的目光瞬了瞬，逼向他的眼睛，道：“你真的不怕我吗？”
　　
　　陆歧摇了摇头，神色坚定地道：“即便你是妖怪，你也是我的病人。”女孩有些坏坏的笑了，眼神里有些轻蔑：“曾经有多少大夫对我说过这句话，一见我的脸，又有哪个不是逃之夭夭，只恨爹娘没给他们多生两条腿？说真的，你们说的话我一点也不信。我早就不在乎了。以前我还可以侧脸做个美人，现在，除了眼睛，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不吓人。”她说着，又抬起另一只手去摸左颊。
　　
　　陆歧这才注意到她的手指上有处烫伤，她自己却是浑然不觉的样子。陆歧慌忙打开药箱，取出一瓶獾油，轻轻捉起她的手。女孩愣了一下，没有拒绝。
　　
　　陆歧柔声问道：“怎么这么不小心？烫伤的这么厉害。”女孩满不在乎道：“喝药毁脸，端药还把手烫了。”陆歧把药涂好，轻轻的往上面吹气。
　　
　　女孩看了看他，眼睛里忽然有了些笑意，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，然后她缓缓的放下了右手，脸上的黑纱忽地滑落。
　　
　　陆歧猛一抬头，然后他一愣，眼泪就突然掉了下来。
　　
　　女孩的左半边脸好象蒙着一张干枯的蟾蜍皮，下面还汪着一滩水，不休不止的冒着水泡。她脸上有不少毒瘤已经腐坏，毒水将流不流，泛着光芒。这还不算什么，因为更可怖的是她右边的脸。她的整个右脸已经完全被一块鳞状的骨片覆盖住了，薄薄的骨片泛着清冷而惨淡的光芒，好似一块亘古不化的坚冰映着时明时暗的鬼火，时时变幻着纹路。只看这半边，哪里看的出是人脸，活似一个皮肉被啃的干干净净的骷髅头。无论她是说话还是微笑，那鳞片都纹丝不动，如同僵死。
　　
　　女孩看着陆歧，低声道：“我的脸是不是很可怕？你是不是吓傻了？怎么呆呆的看着也不逃走？”她抬手去擦陆歧脸上的泪痕，眼中满是疑惑：“你怎么哭了？为什么？”陆歧哽咽着握住她的手：“我记得你以前告诉我你叫孟珀。虽然你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容颜，可我还是认出了你。因为你端给我的汤，我并没有喝下。你还记得陆歧吗？”
　　
　　女孩惊慌失措的抽回手，眼神突然恍惚起来，然后她摇了摇头：“我从来没有见过你。我不认识你。”陆歧抬起手抚摩着女孩的头发，喃喃道：“不论如何，我找到了你。就算你不再认识我，我也一定会治好你的。”
　　
　　女孩怔怔的看着他，突然觉得右边的脸烧的厉害，好象那骨片自己燃着了一般，然后她头一歪，就倒在陆歧怀里。
　　
　　[三离恨地奈何桥]
　　
　　那一梦好长好长，长的象一条走不完的路，一个深不见底的洞。孟珀几乎以为自己要永远沉睡在这绵绵大梦里了，这时梦自己走出了她的眼睛，和眼泪一起。
　　
　　孟珀睁开眼，果然脸上湿了一片，那边的烛泪也流了一桌。恍惚间她仍觉得有人扶起了她的脸，就好象她勉强扶起身子。那个人对她说：“生时少喝了你一口酒，死后不能少喝你的汤。”孟珀急的满头大汗，呆呆的看着那个人，念念道：“陆歧，不要，不要喝我的汤。”
　　
　　陆歧本来也昏昏欲睡，这时猛然惊觉，仰起脸看着她。那张脸，孟珀在梦里不止看了一辈子。陆歧说：“孟珀，我没有喝你的汤。你我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。你想起我了吗？”
　　
　　孟珀迷惘的看着床帐，只见轻纱之上星星点点，仿佛哪里的波光粼粼，是梦里那条河上的吗？孟珀梦呓一般道：“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想到了什么。也许我只是做了一个梦，很长很长的梦。也许梦里那是你我。”陆歧温柔的看着她，眼里充满了期待：“你梦到了什么？”
　　
　　孟珀陷入了沉思，眼神迷离，右颊上的骨片熠熠生辉。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右颊，恍惚地看着陆歧道：“莫非那是我的前生吗？满树的梨花，招展的青旗，那时的我，对，那时的我在卖酒。我的酒店在一条古道旁，那条古道向西是出关的路，所以路过这里的人都会醉得一塌糊涂。我每天伏在柜台上听他们说醉话，看他们默默的上马，纵马扬蹄一去不回。后来，我也时常的喝酒。喝酒时，我总是望向芳草外古道伸来的方向。再后来，我在飞扬的尘土中等到了一个人，他对我说，他叫陆歧。”
　　
　　孟珀说着，伸出手去摸陆歧的脸，然后她突然笑了：“他长的就是你这个样子。”然后她看着他修长的手指，又道：“那个时候，他手里拿着一把剑。他说他要做当世第一大侠。他的剑不过是一把普通的铁剑，他的马还跛了一条腿，可他大胆的看着我，神采飞扬。他走之前，喝光了我所有的酒。那一天，我突然不想喝酒，也没有看古道，只看着他喝。他偶尔放下碗，也看我一眼，然后悠悠呼出一笑，又给自己满斟一碗。”
　　
　　陆歧叹了口气，道：“当时，他几乎就不想走了。”孟珀凄婉的一笑：“可他还是走了。他牵马上路的时候，我折了枝梨花插在头上，我满心希望他回头看我一眼，他却只把剑举起来在空中挥了挥，然后风沙乍起，我揉了几下眼睛，就已经看不到他了。我问过他往何处去，他说他要救一个人。我心里一慌，问是男是女，他毫不犹豫就说是个女孩。我想他一定是很喜欢那个女孩了。”
　　
　　陆歧抹了抹她的眼泪，道：“那时候的他确实喜欢上了一个女孩，那个女孩叫孟珀。可是他年少轻狂，异想天开的要去做什么侠客，以为天底下有许多人等他去救助，只要他拔剑，就没有实现不了的事情。”孟珀哽咽道：“可是他死了，死在马贼的乱刀之下。所以我也不要活了。他的跛马自己寻路回来后，我就吊死在了梨树下。”
　　
　　陆歧握紧了她的手，道：“所以你也死了，你要站在奈何桥上等他？”孟珀微微一笑，道：“对呀，因为我找不到他，所以就站在桥头。那个时候，地府恶鬼如麻，厉鬼成群，他们忘不了前生的恩怨情仇，所以一旦投胎转世便向前生亏欠自己的人讨还。很多人都是在关外横遭不测的，他们都记得我荡人魂魄的酒，渐渐连阎王也有所耳闻。地府没有五谷，没有酒气，阎王让我另想办法。于是我做出了一种汤，是用忘川之水酿制而成的，任你是谁，喝了孟婆汤，就一定会忘记前尘旧梦。从那以后我可以如愿站在奈何桥头，一边给心犹不死的新鬼盛孟婆汤，一边等他。”
　　
　　她顿了顿，看着陆歧道：“那些新鬼本来都怨气冲天，喝了孟婆汤后却都木然的从我面前走过，每天不知有多少鬼因为我的孟婆汤回到阳间老老实实做人。我每天都在期待，期待他来喝我的汤，喝了之后忘掉那个让他舍身赴死的女子，低头嗅嗅我头上的梨花。”
　　
　　陆歧看着她的眼睛，喃喃道：“你知道吗，他见到你时又是吃惊，又是喜欢，差点把汤当酒豪饮一番，醉卧你的脚下。”孟珀掠了下垂下来的头发，接着说道： “没想到他真的还没有投胎，地府无日月，也不知道是何时，他竟然被鬼卒押过来了。他本来暴跳如雷，一看到我却安静下来了。我盛汤时手抖的厉害，一碗汤盛了几次还是空空如也。鬼卒以为他吓到我了，抢过汤碗满舀了一碗，压到他的嘴边。我怔怔的看着他，又想他一饮而尽，又想他点滴不沾。他满不在乎的笑了：“生时少喝了你一口酒，死后不能少喝你的汤。”然后就吞了一大口。”
　　
　　陆歧吻了吻她的手，柔声道：“不，他没有喝。因为他看到你了，看到孟珀了。他只不过是把汤含在嘴里。因为他就是我。”孟珀痴痴的看着他，疑惑道：“我的梦是真的吗？我看到的是我的前世？”
　　
　　陆歧笑道：“不错。”孟珀忽然泫然欲泣，道：“他是不想忘了我才不喝下孟婆汤的吗？难道不是为了那个为了她他命都不要的女孩子？”她突然想起什么，抓起黑巾蒙起自己的脸，慌乱道：“不要看，不要看！”
　　
　　陆歧一愣，马上紧紧的抱住她，道：“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，在我的眼里你始终是孟珀，是我朝思慕想的孟珀。”孟珀在他怀里哭道：“你怎么可能会是他？陆歧他万劫不复了，他会万劫不复的啊……他刚喝了孟婆汤，判官就急匆匆的赶来，见鬼卒带他来此，怒道，谁让你们带他来这的？谁说他可以轮回转世的？把他推入奈河，我要让他万劫不复！我还没反应过来，两个鬼卒已经把你丢在里面，我连水响都没有听到。后来我问鬼卒奈河水下有什么？他们说奈河里面的水凝固如夜，奈河下面是潜渊，鬼魂丢下去后就会不停的沉沦，永无止境的沉沦，不见天日，永不着地。”
　　
　　陆歧想了想，道：“我落下去后就无所思，不能想，好象已经化成飞灰了，又被系在一个口袋里。后来我不知怎么就出来了，那时我清楚看到奈河的水起了旋涡。不远处一只猴子边叫着晶晶边疯跑，手里拿着一根明晃晃的棒子。我那时绕着奈何桥找你，但整个地府一片死寂，连个鬼影都瞧不见。不多时我身子一轻，就来到了尘世。这年多的岁月，我辗转浮生，只为与你相见。”
　　
　　孟珀痴痴的看着他，右脸突然又一阵疼，那骨片好象切进了肉里，让她几乎不能呼吸。她喃喃念了一句“猴子”，头一晕，又昏睡过去。

[四三生石判官笔]
　　
　　孟珀悠悠醒转的时候，发现自己安静的躺在床上。门窗大开，帘帐摇摆不定，阳光披洒满身。那股恼人的药味已经荡然一空，倒有馥郁的花香沁人心脾。孟珀忍不住微微笑了。这时，她感觉到脸颊凉凉的，好象敷着什么东西。她疑惑的伸出手，想去摸摸脸颊，却被喝止了。
　　
　　陆歧端着一碗药走了过来，柔声道：“别乱动，等药都渗透进去了再拿下来。”孟珀眼角闪现出几点泪光，然后她笑了，乖乖的躺好，把手放在身侧。陆歧把药放在桌上，笑道：“我今天早上出去采了许多花，揉成汁敷在你脸上，对你必定大有好处。”孟珀笑了笑，道：“花开的正好，惹人怜惜，何必掐落枝头，零落在我的脏脸上？只怕暴殄天物也未必治得好我这个怪物。”
　　
　　陆歧温柔的捋了捋她的长发，道：“别担心，我一定能治好你的。还有，你不是怪物。”孟珀喉头有些哽咽，突然看着他道：“如果我不是你找的女孩，你还会照顾我吗？你不害怕？”陆歧柔声道：“我当然会照顾你。我是大夫，照顾病人是我应该做的。”孟珀微微一笑，道：“我其实是不相信人会有前世今生的。就当是有的吧，我很想知道，你为什么要去救那个女孩。”
　　
　　陆歧的眼神突然变得很深沉，他看着窗外良久，突然问道：“你还记得我被鬼卒押到你面前时我在大喊大叫什么吗？”孟珀一愣，马上道：“你说把若曦交出来。”她突然恍然大悟：“你要救的那个女孩名叫若曦？”
　　
　　陆歧点了点头，脸上突然现出无限的忧伤，然后用很冷的声音幽幽道：“在踏上那条古道前，我就是一个没用的剑客，到处找人比斗，每次都鼻青脸肿，遍体鳞伤，被人打的躺在地上动弹不了。有一次，我受的伤尤其严重，昏迷在路边人事不省，是花若曦救了我的性命。”
　　
　　陆歧说着，看了孟珀一眼，见她听得入迷，便接着道：“当时，花若曦已经到了出嫁的年龄，她的夫君名叫杜青冥，居于关外。我伤好后不久，杜家接亲的花轿就到了花家的门前。谁知花若曦的花轿行经大漠的时候，突然遇到一群马贼，将她连人带轿都劫了去。这些都是听逃回来的轿夫们说起的。”
　　
　　孟珀皱了皱眉头，唏嘘道：“所以你要赶到大漠救她？可惜那群马贼如此厉害，你又吃了败仗，还把命送了。”
　　
　　陆歧叹了口气，道：“那群马贼原本只是乌合之众，被我打的四散而逃。就在我让若曦赶快逃走的时候，突然闯进来一个年轻书生。若曦见到他，欢笑着朝他奔过去，大声叫着他的名字。我这才知道，那个书生原来就是杜青冥。”
　　
　　孟珀奇道：“他们原来是认识的么？”陆歧点了点头，道：“若曦和他青梅竹马十几年，后来杜家要在大漠开辟财源，两人就此分开了。那书生看到若曦，也是大喜，手里挥着一个什么东西就冲了过来。他还没抱到若曦，就被接应而来的马贼乱刀砍死。”
　　
　　孟珀“啊”的一声惊呼，不觉已热泪盈眶。陆歧深深的吸了口气，道：“杜青冥死的时候，手还高高的举着，眼睛看着若曦不肯闭上。若曦哭着跌倒在地，想要去抓他手上的东西，却被众马贼拖住，挣扎不开。”
　　
　　孟珀听着不觉泪流满面，道：“杜公子手上抓着什么？”陆歧闭上眼睛，道：“是块石头，石头正面写着杜青冥，背面写着花若曦。”孟珀哭得泪人儿一样，哽咽了半天，方喘过气来，道：“这定是他们小时私定终身的三生石了。杜公子一介书生，为了若曦孤身闯入马贼巢穴，这样老天也不肯成全吗？！”
　　
　　陆歧眼里也泪花闪动，道：“不错，是三生石。我之前力拼马贼，那时已经没有气力了，眼睁睁看着杜公子惨死，若曦被马贼俘获，却无能为力。这时，花若曦忽然撕心裂肺的大叫一声，抓着她的马贼也被她吓到，都放开了手。若曦就那么失魂落魄的朝杜公子走去，边走边喃喃道：“爱郎，我们约定好三生的。你等等我，我们还有两生。”她每走一步，就把头上的珠花往下扔一朵，不多时，扔的遍地都是。若曦快要走到杜公子跟前时，被马贼头子拦住了。若曦也不走了，就和他对视着。”
　　
　　孟珀抹了把眼泪，道：“她要做什么？”陆歧道：“她拨珠花的时候，早就在衣袖暗藏了一支金簪子，这时便是要刺杀那马贼头子。不料那马贼头子反应极快，一把揪住她，同时拔出腰刀架在她脖子上。我勉强站起身来想要去救她，其余的马贼已经向我扑了过来，最前面的突然当胸劈了我一刀。我趁还能动的时候把剑掷了出去。眼前那个马贼急忙闪开。那个马贼头子正抱起若曦向外走，我的剑刚好穿透他后背。”
　　
　　孟珀急道：“你救下若曦姑娘了？”陆歧痛苦的摇了摇头，悲声道：“若曦见他已死，凄然一笑，拿着簪子刺穿了自己的咽喉。这时我也被涌上来的马贼乱刀砍翻……”
　　
　　孟珀“啊”的一声叹息，突然就沉默了。陆歧顿了顿，又道：“谁知道那马贼头子死后，许是有人给他烧了大量的纸钱，竟然给他做上了地狱的判官……”
　　
　　孟珀回忆起梦里的情景，心中犹如刀绞，慢慢的只觉右颊的骨片热得烫人，然后她的头又开始昏昏沉沉起来。
　　
　　[五精生白骨堆]
　　
　　“白晶晶，你若是肯喝下孟婆汤，我还可以送你回人世。不然连游魂都没的做！”地府雷司指着绑在铜柱上的白衣女子喝道。
　　
　　白衣女子缓缓的抬起头来，露出清丽脱俗的一张俏脸，脸色苍白没有半点血色。她轻蔑的看了雷司一眼，慢慢闭上了眼睛：“我就算形神俱灭，也不会就此忘了他的。”雷司愣了一下，看向一旁站着的蓝衣女子。那是孟珀。
　　
　　孟珀怀中抱着盛汤的罐子，叹了口气，道：“晶晶姑娘，你这是何苦？他已经忘了你，头上早已戴上了紧箍咒。不然，他能一棒将你打死？”
　　
　　白晶晶闭着的双目中慢慢溢出泪来：“不，他不会忘了我。五百年前，我染病身亡，他为了我大闹地府，搅奈河水，勾生死簿……他为了我不知被天雷劈打过多少次，我受一次又何妨？”
　　
　　雷司不屑一顾道：“没用的，齐天大圣一心向佛，保唐僧西天取经，你在他的眼中不过是个妖精，一堆白骨垒起的妖精。亏你还敢拦路找他，他这一次把你打的粉身碎骨，下一次还是。”
　　
　　白晶晶怒道：“这都是你们神仙害的。你们用无情烟火昼夜熏他，熏坏了他一双眼睛，使得他心爱的人站在眼前都认不得，只能看到一堆枯骨！你们重修生死簿的时候，连地府的规矩都不要了，生怕他想我念我，不顾一切的找我，便不让我转世为人，让我的魂魄飘飘荡荡，逼我借白骨成形。他亲手杀死了我你们还嫌不够，生怕我找他的次数多了，让他记起我们的事，竟然要灌我孟婆汤。”
　　
　　白晶晶说着，忽冷冷一笑，恨声道：“神仙原来这般恶毒！我已经是孤魂野鬼了，你们还要让我做一个一无所知的孤魂野鬼！我相公天不怕，地不怕，大好男儿，有用之身，你们在他面前失去了自己的尊严，没有了做神肆意妄为的快乐，就想方设法让他皈依佛门，不惜牺牲我这个弱质女子。你们是不是早就忘了？我白晶晶曾经也是人，一个有血有肉的人！”
　　
　　雷司沉默了，然后他叹了口气：“是孽缘，就应该结束，白晶晶，你何苦再执著这一念？放了吧。”白晶晶突然仰天长笑一声，大喊道：“众神笑我太执著，殊不知是众神心眼太小，容不得半点真情。人若有情，天就无法做主，无法摆布，我看云卷云舒，你们神还能霸道多久！”她话音方落，地狱蓦地响起一声惊雷。
　　
　　雷司斥道：“白晶晶，天道如此，不是你可以指责的。你们一为仙佛，一为精鬼，注定殊途，你何必徒惹烦恼？不要因为一念之差，魂飞魄散！”
　　
　　白晶晶靠在铜柱上，眼睛看向上面，半晌，她的眼泪方滚落下来，咬牙道：“不是一念之差，是念念不忘！”
　　
　　孟珀抱汤的手臂不停的颤抖，一罐汤抖得所剩无几。她想到陆歧，突然悲哀的想哭：“晶晶姑娘，你在一日，他还能有所念所想，你若是不在了，他要想你念你也无迹可寻了。忘了吧，忘了吧……”
　　
　　白晶晶突然笑了，含着眼泪微微一笑，仿若昙花初现。然后她说：“刻骨铭心，永生不忘。”
　　
　　绝地惊雷。
　　
　　孟珀大叫着闭上了眼睛，怀里的罐子啪嗒掉在地上。只听到雷声中白晶晶冷笑了几声，就没了声响。然后轰的一声巨响，白晶晶的身子裂开了，骨屑横飞。孟珀只觉得右颊上热辣辣的一疼，一片鱼鳞大小的骨片贴在了她的脸上，蓦地嵌进了皮肤里。
　　
　　孟珀哭道：“晶晶姑娘……刻骨铭心，永生不忘，永生不忘……”
　　
　　雷司冷冷的看着她：“她一念既绝，你一念又生了吗？地府不容相思之心，你喝了孟婆汤，投胎去吧。”
　　
　　孟珀突然觉得身子被人猛烈的摇晃着，陆歧的声音在耳畔响起：“孟珀，你没事吧？又做什么梦了？”孟珀猛地睁开眼睛，右颊果然热辣辣的疼着。
　　
　　孟珀恍惚道：“陆歧，我右颊的东西是胎里带来的，永远也去不掉了。这是晶晶姑娘的一念，是相思的一念，是心有所属至死不渝的一念。”陆歧道：“晶晶姑娘？”孟珀叹了口气，把梦里的事娓娓道出。
　　
　　陆歧怔了半晌，突然仰天道：“多谢你，晶晶姑娘。”
　　
　　[六畜生道往生巷]
　　
　　孟珀在抚摩着右颊的骨片。她现在一点也不觉得这骨片恶心可怖了，反而觉得说不出的亲切。这大概是白晶晶遗留下来的唯一的东西了吧。她痴痴的想，一种揪心的痛又蔓延开来。她突然记起了很多事，有关前世，有关那个昏暗的地狱里明媚忧伤的往事。
　　
　　陆歧被推落奈河后不久，从地府那边来了一个漂亮的女孩，她满脸啼痕，张起衣袖掩着咽喉处，站在桥头痴痴的张望。孟珀奇怪她怎么不去投胎，见那女孩哀婉欲绝，想是有所牵挂，有所留恋，便从罐子里倒一碗汤给她。那个女孩也不接，眼睛不眨的看着络绎而来的新鬼。
　　
　　孟珀觉得那女孩很象当初的自己，她忍不住对她说：“到地下的人都有发配的，你既然等不到，那个人一定已经投胎了，你喝了孟婆汤去和他期许来世吧。”那女孩只是摇头，眼神里充满了乞求。她似乎已经不会说话了。孟珀叹了口气，眼睛又落在奈河上面。那里面有她的陆歧。
　　
　　寂寞而漫长的岁月里，那个女孩始终都不远不近的站在她身边。她们一个看着奈河，另一个看着黄泉路。无数的新鬼从他们面前经过，那个女孩始终没有笑容，孟珀也一样。
　　
　　后来，桥上过来了一头浑身是血的猪。那头猪经过女孩身边的时候忽然摇头摆尾，直往她的身上蹭。女孩没有心思理它，仍顾自的张望。那头猪在她腿脚蹭了半天，见女孩看都不看她，凄凉的叫了一声，竟然从眼里冲出两股血来。
　　孟珀看着奇怪，忽对那女孩道：“这头猪好象是你的故人，你看它的神态，好不寻常！”女孩闻言看去，却见那头猪已经被鬼卒驱走了，身后淋漓了一地的血。孟珀冲远去的鬼卒道：“怎么这头猪不用喝孟婆汤吗？”鬼卒理也不理她，头也不回的匆匆赶着那猪走了。女孩咬了咬嘴唇，若有所思，眼中忽地就涌出泪来。
　　
　　那头猪走后，又不知过了多久，地上好象突然流行瘟疫，新鬼都面目狰狞，瘦骨伶仃，拖着残躯缓缓的从奈何桥上挪过。他们还没忘记尘世的种种痛苦，成鬼了还不住哀号惨叫。那个女孩虽然害怕，却仍是乍着胆子把他们的脸一个不落的看个清清楚楚。
　　
　　新鬼之中还夹杂着不少家畜，有猪经过的时候，那个女孩尤其留意了一番，却再也没有看到过来蹭她脚的猪。女孩失望的看着来来往往的新鬼。只见那些新鬼都木然的接过了汤碗，大口吞咽着孟婆汤，然后双眼呆直的从女孩身边走过去了。孟珀看着那女孩，忽地叹了口气。
　　
　　后来，新鬼已经走的差不多了，鬼卒忽然单独押着一头牛走了过来。那头牛瘦骨嶙峋，牛角也折了一个，眼角糊满眼屎。看到女孩，那头牛忽然跪下前腿，双眼滚滚落下泪来。女孩顿时扑了过去，抱住牛头，用手指凭空画着什么，嘴里急的发出“嗬嗬”的声响。那头牛兴奋的点了点头，任那鬼卒连拉带推，跪定了身子只是一动不动。女孩的眼泪啪嗒啪嗒都滴在牛头上。
　　
　　鬼卒一把拉开女孩，挥着鞭子怒道：“死畜生，快起来！”那牛只“哞哞”的悲唤，大眼睛痴痴的盯着女孩，眼中泪花闪现。女孩不管不顾的又扑上来。鬼卒骂骂咧咧，皮鞭狠狠的抽在那牛身上。那牛只低低的叫唤，眼睛还是看着女孩。
　　
　　然而，这声音仍是惊动了判官。他施施然走了过来，看到女孩，忽然冷冷一笑，一脚把那女孩踢开，对着那头牛道：“一世做猪，才挨了几刀，一世做牛，又遭了瘟疫，两世你都保得了全尸，好运气啊。”说着，判官从袖子里掏出块石头，在那头牛眼前晃了下：“三生石？一世让我杀，两世做畜生，三生三世？没了。用完了。哈哈！不离不弃？痴心妄想！”说完把那石头往桥下一抛。
　　
　　石头掉进流水里，依然没有声音。孟珀忍不住想，陆歧也许是真的万劫不复了，就好象那一块石头，即便是刻上了夙世因缘，流水依然可以把它带走。
　　
　　那头牛红了眼睛，狠狠地瞪着判官，突然头一昂，牛角向判官挑去。判官轻巧避开，伸手抓住它仅剩的一只牛角，用力一扭，牛角“啪”的一声就齐根断了。那牛嘶声大叫，牛头上鲜血横流。女孩哭着爬起身来，又扑了上去。
　　
　　判官又一脚把她踹倒在地，看着那牛狂笑道：“管你约好三生三世，还是百生百世！我世世代代让你做畜生！我还不给你喝孟婆汤，让你明明白白的受尽屠宰之苦。”那牛还要冲上去，被鬼卒拼命拽住。
　　
　　那个女孩却好似突然发了疯，冲上去拉住判官又撕又咬。判官一把揪住她的头发，把她往地上一甩，脚踏在她身上，脸贴到她的脸边，狞笑道：“至于你，我马上给你喝孟婆汤，让你投胎到屠户家中。我看你们情情爱爱，你会不会和你案板上的肉谈婚论嫁！”说着，判官满舀了一碗汤，捏着那个女孩的鼻子全灌了进去。灌了一碗，他还嫌不够，又多舀了几碗，让女孩喝了下去。女孩含着眼泪，袖子扶着咽喉凄惨的看着判官。到后来，眼泪却不流了。
　　
　　孟珀张了张口，却什么也没有说。判官正要把牛和女孩带走，一个鬼卒急匆匆跑了过来，向他附耳说了什么。判官脸色一变，命令道：“你们把他们带到往生巷，记住，一个投胎做狗，一个投胎做屠狗之徒，让他们生在一处。”鬼卒答应了声，把他们推推搡搡的带走。
　　
　　那个女孩临走时扭头看了孟珀一眼，孟珀忽然发现她咽喉处有个洞，难怪她失去言语。
　　
　　孟珀叹了口气，看着忙着研磨花汁的陆歧道：“原来，那个站在奈何桥上的女孩就是花若曦，那个堕入畜生道的就是杜青冥。那判官处心积虑，好一场恶毒的安排！”陆歧放下手中的活，握住她的手，叹道：“他们虽然不能同时为人，毕竟能一起回到人世。无论做畜做人，杜公子每日能把若曦看在眼里，而不必东奔西找，举目无亲，定也会宽慰的很。”
　　
　　孟珀抚着右颊，怅然若失。

[七相思骨安乐居]
　　
　　孟珀的左颊在陆歧的精心调理下渐渐有了好转的迹象，右脸的骨片也不再发热，渐渐变小，直到恢复到鱼鳞大小，就再也不变了。过了不久，孟珀的脸渐渐恢复了原有的光泽。孟员外夫妇高兴之余，答应把女儿嫁给陆歧。
　　
　　这一日，孟珀睡得迷迷糊糊之间，突觉颊上一空，骨片中飞出一牛一人来，正是杜青茗和花若曦。孟珀心上一喜，道：“是你们。你们还好吗？”花若曦微笑着和那头牛一起点点头。
　　
　　孟珀奇道：“你们，你们难道在我脸上的骨片里？”花若曦又是一笑，揽着牛颈，快活的点点头。孟珀见花若曦不象是浑然不记得往事，诧异道：“若曦姑娘，莫非你什么也没有忘记？可是我亲眼看着你喝下了孟婆汤，而且不止一碗。”花若曦指指自己的咽喉，又把袖子来开给孟珀看。
　　
　　孟珀马上明白过来，原来她咽喉破损，孟婆汤虽然入口，但到咽喉时都汩汩流了出去，没有进胃。她怕孟婆汤滴落地上，被判官发现，于是用袖子把流出来的孟婆汤全都兜住。那判官洋洋自得，竟忘了花若曦咽喉有伤这回事。判官机关算尽，百密一疏，竟然没有误了卿卿。
　　
　　孟珀见他二人相互依伴，神情甜蜜，平日为他们的种种担忧登时释解。孟珀道：“你们当时不是被押到往生巷了吗？为什么魂魄在此？难道判官在最后关头终于有了一念之仁，放过你们了？”花若曦摇了摇头，抬起手，在孟珀眼前缓缓的写着字，孟珀看了，这才明白。
　　
　　原来判官在地府胡作非为，早有人秉上天界。天界派人下来追究责任，判官顾不上他们，急着四处打点。他们被押到往生巷后，只见一个白衣女子正与黑白无常冷眼相对。白衣女子伤得很重，好似被人当头打过一棒，但仍然倔强挺立，对着黑白无常怒目而视。
　　
　　只听黑白无常冷冷道：“白晶晶，乖乖随我们去喝孟婆汤吧。当头一棒还没有把你打醒？他已经不是五百年前为爱痴狂，翻天覆地的齐天大圣了。我兄弟二人在阴阳界接引往来，向来不与鬼魂为难，你打伤一众鬼卒，我们不与你计较，但孟婆汤你少不得要喝一碗。不要惊动了雷司，后悔莫及。”
　　
　　那白衣女子凛然道：“这段姻缘我白晶晶珍护到底，便是大神震怒，也夺之不去。”黑白无常冷笑道：“他不日便成佛，佛逢人便说有缘，只是对妖精从不讲情面。你还是喝了梦婆汤，做一个无忧无虑的精鬼，游戏山林，也乐的自在。”
　　
　　白晶晶怒道：“无忧无虑怎比的上朝思慕想？孟婆汤我不会喝的，你们有本事就撬开我的嘴，我看我满嘴情话，满腹相思，孟婆汤流不流得进去！”
　　
　　这时，拉着花若曦的两个鬼卒叱骂一声，冲了过去，被白晶晶一剑一个，打的如烟散去。黑白无常也不再多说，一个舞起拘魂索，一个摇着引路幡冲了过去。只见两股黑气围着白晶晶盘旋不休，忽然剑光一闪，两股黑气都消没不见了。
　　
　　白晶晶负剑冷笑，忽然看到一旁站着一人一牛，正在抱头痛苦，不由叹息道：“又是地府容不得的痴心之人。”说着双手一招，把他们吸入体内。这时，雷声滚地，雷司已经到了……
　　
　　孟珀泪流满面，道：“可怜白姑娘痴心不改！”花若曦接着写道：“明天是天庭张天目的日子。请姑娘你修书一封，迎风焚化，如今判官失势，我们或许可以直接获赐肉身。”
　　
　　孟珀点了点头，花若曦微微一笑，突然抱着那牛化做一缕青烟，缓缓容入她右颊的骨片中。是夜，孟珀修书一封，细说因果，引火烧之。见纸灰聚而不散，一缕孤烟扶摇而上，心中稍慰。
　　
　　[八红尘路新嫁娘]
　　
　　孟珀和陆歧的婚礼办得有声有色，甚是风光，路人都啧啧称羡。孟珀的花轿行到途中，遥见对面也行来一顶花轿。
　　
　　突然无端起了一阵风。两顶花轿都轻轻的摇晃起来。轿帘分别被轿中的人掀起。两个新娘挑起盖头，相互看了一眼，不由一愣，然后相视一笑。对面的花轿中，原来坐的是花家小姐，名唤花若曦。
　　
　　孟珀见他们终于能享一世情缘，如释重负，突觉右颊的骨片突然脱肉飞出，往风起的地方飞去。孟珀一惊，抬头看见天上有一片云朵纷呈异彩，所有的云朵都悠悠飘去，那朵云彩却停住不动。忽然云朵中间现出一个大洞，仿佛被人拨开，从中张望人间。
　　
　　陆歧奇道：“难道有神仙羡慕人间的喜事吗。”孟珀恍惚的看着云端，道：“都说神仙眷侣，有一个神仙却无从再爱了。”
　　
　　云端，猪八戒见孙悟空拨开云朵痴痴的向下看，奇道：“猴子，看什么热闹，还不快和我去面圣？”孙悟空勉强挤出一个笑容，道：“嗯，面圣去。然后我再把那十万部经书看上个九九八十一遍，然后再看九九八十一遍，然后再看九九八十一遍……”见他喋喋不休，猪八戒转过身便懒得再理他。
　　
　　孙悟空这才摊看手心，怔怔的看着。牢牢的贴在他手心的，是一片莹白如玉的白骨片。隐约闪着淡蓝色的光辉，好似女孩的一滴眼泪。孙悟空突然心如刀绞，痛苦的抱着自己的头，狠狠的扯起了头发。
　　
　　猪八戒忽然来了兴致，摆出各种姿势念着“阿弥陀佛”。突然一回头，奇道：“猴哥，你头上的箍儿还没取下来吗？”孙悟空忧伤地看了他一眼，哀哀的叫了两声。
　　
　　突然，仰头的孟珀只觉右颊一湿，一点温润的东西打在她的右颊上。她好奇的伸手去拂，那东西却顺着脸颊流到了她的嘴里。苦苦的，涩涩的。那是空中飘来的一滴眼泪……
　　

顶端 Posted: 2007-12-15 00:58 | [楼主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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