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末清初民間生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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明末清初民間生活 U/lM\3v/e :';L/x> ,ZblIOWb 擺在我案頭的,是一本由上海縣人姚廷遴寫的日記體《歷年記》。姚氏生于崇禎元年(1628年),到41歲那年,有感于“世事之更易,人情之冷暖,涉歷之風波”,動了把自己一生經歷寫下來留給子孫的念頭。他從出生之年追溯起,一直到康熙三十六年(1698年)擱筆,按年敘事,有事則記,愈後愈詳,前後連貫70年,正當由明清易代到“康乾盛世”發端,一個史家給予特別關注的時期。姚氏早年痛失親祖、生父,依托做過兩任浙江布政使的叔祖庇蔭,一度不知窮愁。但讀書頑劣,沒有拿過功名,而後家道中落,涉足吏胥,務過農,教過書,備嘗兵火災荒之苦,逐漸體驗到生計的窘迫。原稿本整理者稱,由于姚氏識見有限,文辭敘述殊覺冗雜,故此書向不為通人所稱許,少有流傳【姚廷遴:《歷年記》(稿本),原由上海文物保管委員會整理,1962年以“上海文獻叢編”名義印行,數量較少。後由上海人民出版社編入《清代日記匯抄》,為今之通行本,1982年4月第1版】。但是,以另一種眼光來看,作者早年雖有官宦家族背景,而後逐漸淪落為一介平民,屢屢嘆窮叫苦,歷年實錄所及,既有【www.canton8.com不良信息过滤】風波、社會動亂等時事實態報道,也有油鹽柴米貴賤、鄰里家庭糾紛類瑣碎的家常訴說,能夠直接傾聽到一個識字的普通人對當時官民狀況的感受,平常得像家人聊天,實話實說,是不可多得的原生態史料。 10#oG{9 E,n}HiAz7V 明末上海“人吃人”慘象 KRJLxNr `>DP,D)w( 姚氏親歷見聞常常透出一些我們意想不到的情景。例如,郭沫若曾在《甲申三百年祭》中引用了一些材料,披露了明末西北因災荒發生“人吃人”的慘象,敘述頗駭人聽聞。可誰都不會想到,在號稱“富庶之區”的江南,上海縣境內,也有同類悲劇在同時異地重演,南北對應,似為明之覆亡預發信號。姚氏記述他 14歲那年(崇禎十四年),三月至九月無雨,江南大旱,草木皆枯死。其地向來無蝗,該年飛則蔽天,止則盈野,所到之處無物不光。第二年便發生大飢荒,姚氏親見其東鄉佃農一家,將榆樹皮做餅食,掘草根茅根大把食之,四周鄉民所在皆然。飢餓者沿路乞討,走不多步即僕地而死。民死道路,填溝壑者無算。他夜深歸家,從(上海縣衙門前)館驛橋經過,死屍橫臥于道,或腳踢著,或身上走過,知已肢體殭硬。更有甚者,橋頭巷口,遺孩滿路,時常有被人抱走者。後來在火神廟發現,有人將小兒煮爛用瓦?凍結盛之,肉內有指頭殘存。荷花池附近,有人在灶上燒煮小兒肉。西關外一老嫗,常抱小兒回去,亦殺而淨洗焉。南門外夫婦兩人亦常抱去,鄰人疑之,聞其家有香味,怪而問之,則遭詈罵,強而視之,烹小兒在鍋也。姚廷遴哀痛地寫道:“其慘又如此。”“人吃人”的三男兩婦,都經當地民眾扭送至縣府,在縣場上被章知縣當眾活活杖死。姚氏繼而記道:“又有村中殺人放火者,章知縣亦將其立在木桶內,活活燒死,搶劫者立時枷死,幸而不致大亂。” *&AfR8x_z s] /tYJYl 與姚氏同地、同時的葉夢珠,所著筆記體的《閱世編》名氣很響,為明清江南研究習用之書,這樣慘酷的情景卻隱匿得無影無蹤,旁証了“無名文人” (整理者用語)有時確實會比有名文人更多一點說真話的勇氣。【葉夢珠在《閱世編》卷一《災祥》也談到了崇禎十四年大旱後的上海災情,有嬰兒遺棄、婦女流離、飢民轉死溝壑等語,但說“山左”易子而食,尤甚吾鄉,故山陝商人?足不至。似乎在上海並未發生過人吃人現象。上海古籍出版社,1981年版。】 Y32O-I!9u o;b0m;~ 康熙年間素稱盛世,實則蕭條 t>B^q3\q? xf%4, JQ ]a2W e` 雖然明清江南之富庶多被國內外學者津津樂道,民眾窮愁潦倒的另一面也同樣真切地存在著,無法完全抹去。只是此類細節存世稀少,學者不易強烈感受到而已!以小農艱辛耕作為基礎的中國農業,創造出不計其數的財富,但是它本身不得不靠天吃飯,經不起風吹浪打,農家難有隔年之糧,極度的脆弱與不穩定,發達地區亦所不免。假若能夠如實看待,上述慘劇的發生就決非完全不可理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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o& E2# `RMI(zI3g. 姚氏久居之浦東,是松江棉布重要的產花地,號稱“布被天下”,也種植水稻和雜糧。向不知柴米之貴的姚氏,迫于生計,在21歲那年與佃農“分種” (對半分成)東鄉之田,當年收獲到稻谷每畝3石,棉花80斤,又有其他插種豆類、芝麻的收益,以為種田是一項好事業,從此住下。第二年大小熟全荒,始覺狼狽。盤算姚氏70年經歷,大荒者約8年,中荒十有余年,而稻好花壞、花好稻壞者20余年,真正順風順水的年份不多(明確記載大有之年僅三次)。其中繼崇禎十四年大旱蝗之後,順治九年、順治十八年、康熙二十六年、康熙二十八年、康熙三十二年均是大旱大荒之年。康熙元年起,連續三年瘟疫盛行,十室九病,宅上無健人。總計姚氏親族與子女,前後死于瘟疫者有十余人之多。台風、潮浸、水澇是該地農業收成的大敵。康熙十五年,春夏多雨,及至八月大雨,水溢半月而退,種花大荒,晚花僅二三十斤一畝。康熙二十六年大旱,至七月又遇大風潮,田中早稻及棉花俱大壞,花鈴花盤搖落成堆,棉花收成好者僅四五十斤,晚者不滿數斤,到處叫苦。限于篇幅,筆者不能盡數羅列70年間自然災害詳情(這是研究災害史的一份極好的原始材料),讀者可以找來細讀。 I2(zxq&2M\ 74<!&t 康熙之世因為仍處于“小冰河”災害周期之中,加以戰事、海禁等其他因素,有些經濟史家已經看出這是明清六百年經濟周期中的蕭條階段【“康熙蕭條”一語,原出日本學者岸本美緒。吳承明先生在《18與19世紀上葉的中國市場》一文中力贊此說,認為他在《16與17世紀的中國市場》一文中概括的 “17世紀市場危機”過于籠統,岸本美緒稱之為“康熙蕭條”較為恰當。先生上述兩文均收入氏著《中國的現代化:市場與社會》,北京三聯書店,2001 年】,姚氏生而不幸,遭逢其時,有特殊的一面。但在江南,九年之中有三年之荒,卻是婦孺皆知的常識。因此,每看到國外有的研究者不計各種幹擾收成的變量因素,選取稻、花收成好的數字作為初始數據,像模像樣地以現代數理推算該地區棉花、水稻的生產規模,乃至GDP與人均收入,用以証明江南之富足,總覺得他們對中國農民稼穡之苦太少體貼的了解,有些異想天開。 V8=Y@T, 'gQidf 大清仍循著大明的前轍舊軌前行 (h']a! )pw&c_x 0'&X
T^" 姚氏完全從平民生活感受出發,【www.canton8.com不良信息过滤】上的利害觀察比較實際,較少意識形態偏見,也是一大特點。他對康熙皇帝很有敬意,聽到皇帝詔諭稱江蘇等處錢糧特重,黎庶困苦,蠲免若幹年錢糧,以及專為問民疾苦南下巡游,不許官吏隨從擾民,頗為感動。他把從衙門朋友那里聽來的,二十八年康熙南巡蘇州的故事,鋪陳得有滋有味,比官方記載多了一些富有人情味的細節,並稱堯舜之君,亦不過如是。康熙朝有清官,在歷史上是出名的。他講述到的有于成龍、湯斌兩位總督、巡撫,寫他們事跡的感人處,百姓哀悼或挽留的場面,均筆帶感情,不吝篇幅。他對康熙帝整肅吏治也有議論。如康熙二十八年南巡時獲知一件冤案,即差中央司法、檢察大員到蘇州親審,案情終得告白。姚氏記曰:“此一事連累撫院、按察使、本府趙太守及前問官魯知縣、霍縣公、兵道、按察司等,俱大費周折,看來做官也不是容易”,流露出對貪官污吏遭懲處的高興情狀。這些情節都能証實康熙帝親政後的整飭吏治,確實用心用力,民間盼望【www.canton8.com不良信息过滤】清明之心,也真實而急切。 Cw5%\K$= UR(-q 但從姚氏36歲後康熙年間的經歷來看,我們也體驗到了現實的另一種嚴峻:大清仍循著大明的前轍舊軌前行,在改善制度深層次的缺陷,提高老百姓的生活境遇上,即使是一代英主也有力不從心的難堪,怪不得姚氏對明清易代這方面的感覺不甚鮮明。有一事值得在此說明。康熙三十三年,範文程之子範承勛出任兩江總督。此人,無論是康熙帝或是現代史家,都極贊他為“好官”,然而姚氏的印象卻迥異,可補史料之闕。範總督南下視察上海,場面豪華奢侈不必說,犒賞、禮儀卻件件照收不誤,縣中費銀5000兩。海關官特備豪華游船從蘇州趕到上海,擺酒于船內,演戲飲酒而去,禮金亦費500兩。姚氏忍不住憤慨寫道:“作用如此,做到兩省總督,下僚送禮,一概全收,貪婪極矣。自稱文正公之後,豈料文正公之子孫,有如是不肖哉!” avmcw~
TF Y+/JsOD 姚氏在康熙年間一度做過胥吏,離職後在府縣衙門有許多朋友,消息靈通,見識了23個知縣或代理知縣,除有些任期極短或政績平庸者不計外,真正有好感的只有康熙二十-二十五年任上的史彩。離任時,紳民一路送別,百姓無不嗟嘆涕泣,史公亦哭。姚氏點評:“我亦未嘗看見如是之去官者,滿縣人如失父母,做人得上進,必該如此。”與之相比,卻有八至九個知縣,都是以貪婪卑劣的形象出現在他的記述中,對他們追比錢糧的凶狠與刻剝百姓的苛酷,鞭撻不假寬貸。例如康熙十一年到任知縣陳之佐酷虐異常,打人不論年齡大小,概必四十。康熙十四年,陳之佐因有貪污漕糧之嫌,被疏題革職。陳妻貪上海華麗,教訓其男人:“這里不做官,你想到哪里去?”于是陳知縣遂將平日刻剝來的銀子,盡數饋送撫院及布政衙門,還偽稱上頭已經同意其留任,死賴著不肯走。姚氏點評曰:“可笑,可笑!”最可惡者,在姚氏筆下應數康熙三十二年到任的陳善,為官最為不善,而且正因為有前面說到的範承勛撐腰,壞事做絕。康熙三十三年,陳知縣將歷年陳欠錢糧盡數催交,非常之酷,值農忙之際,差人如狼似虎,每區數批,耗費民間什物銀錢無數。康熙三十五年四月起無雨,市河俱幹,次月又遇大風潮,淹死萬人,飄沒房屋無數。陳知縣不僅匿災不報,且催糧火急,一日追比400人。七月,終于暴發被災飢民數萬人哄鬧縣堂的群體性事件。然而此人既有省里的背景,自然動他不得。于是有人將陳知縣劣跡貼到蘇州、松江,上雲:“封封拆欠,斛斛淋尖,官官相護,說也枉然。”【“拆欠”,指將歷年所欠錢糧催交上來後,不照常規原封收存,私拆後入其囊中。“淋尖”,原為收糧吏胥刻剝的慣用伎倆,上交稻谷必須高出斛平面,然後用板一拖,拖出的稻谷,積少成多,數量不菲。】康熙三十六年,再次發生群體性事件,眾人將時辰亭、儀門、頭門、縣場、照壁俱拆毀,最後鬧到火燒陳知縣在上海新建的私家花園,至第二日下午,火猶未熄。花園建築及其內部陳設的豪華十分驚人。事後陳知縣破費三千兩白銀求省長周全,總督差人調查,也被其大費金銀而無故折回。至于陳知縣暗中給了範總督多少金銀,已經成了一個永久的秘密。姚氏對陳知縣的鑒定簡潔明快:真白日之強盜,萬姓之仇敵也。陳知縣沒有倒台,全書回憶也戛然而止,似乎有意效法獲麟絕筆,真不知姚氏心中是何等的滋味?! D+lzFn$3 !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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h;)a 天高皇帝遠,靠一人之英明,終究難撼千年的帝國舊基。康熙時期基層有種種黑暗,英主耳目失靈,鞭長莫及,也合舊體制一般情勢之常。今天的史家,包括喜歡編皇帝戲的作家,遇到這類事情,應該多一份心思,盡量搜索得全面些,不致將歷史上的“好皇帝”描寫得神通廣大、無所不能,甘冒侮弄歷史真實的道德風險。 i?Ss: v^ )o!XWh 歷史是已經過去的生活。在中國,這麼大的一個國家,這麼長的歷史,基層民眾的生活卻往往被排斥在文人寫作的視野之外。然而史家若不能全面照顧社會各界、各層次人的生存狀態,疏忽了體制操作以及社會實在的複雜性,不能直接觸摸與理解民眾的生活感受,歷史再現往往是殘缺不全的,甚至有不少虛假的成分。可喜的是,十多年來社會史的發展形勢良好,史學的觀察視野更加開闊,重點從帝王將相、上層精英轉移到平民百姓、蕓蕓眾生,越來越多的學者在用力搜索能夠直面民眾日常生活的史料,包括日記、書信以及各種口述史料,以便體貼地理解社會真實狀態。《歷年記》的展示,只是一個例証。我們有理由相信,這一轉變會使古老的歷史學獲得新的時代價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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